唐老抠在货船上做二副。二副做了多年,唐老抠早够了去考大副的资历,却一直没有考。
我做大副那年和唐老抠同船。那年唐老抠43岁。见面握手,唐老抠黝黑的胖脸上一直浮着一层浅浅的笑。唐老抠夸我年轻,又问我做了几年二副?我简单的二副经历,当然引起了唐老抠稀薄若无的笑。
处久了,我发现唐老抠人还不错。业务好,值班也尽职,令人讨厌的是嘴碎,尤其和钱财沾边儿。除了工资外,船上还有伙食结余、自修劳务费。费用发放后,为了公正,通常将费用明细张贴在餐厅,便于大伙儿查验。费用发放比例或是按照公司规定,或是船长和部门长商议后确定的。几乎没有人愿意去讨这个嫌,唐老抠偏在吃饭人多的时候,逐页逐项地看,边看边嘟囔着:“这个人劳务费分多了,和领导处好关系就是好啊!”“这个月吃得不好伙食结余又分少了,这可是良心账啊······”吃饭的人都不去搭理接唐老抠的话茬儿。唐老抠看完最后一页,随手一摔,嘟囔着个紫胀的脸盘子,坐回位置发着狠嚼着有仇恨般的饭。唐老抠有时米饭吃不下了,也不舍得倒掉,下顿饭把新做的米饭掺进来,拿筷子搅拌搅拌,再一起吃掉。
唐老抠喜欢喝酒,白酒啤酒都能喝,却舍不得多买。每次船从国内出发,还在国外港口转悠呢,酒就喝没了。酒没了,唐老抠就忍着,国外超市的酒太贵。偶有几个人空闲时间在餐厅小饮几杯,看见唐老抠也喊过去。唐老抠笑嘻嘻坐下,简单吃几口菜,快速喝尽两瓶啤酒,便找个理由回屋了。
我没怎么见过唐老抠贪酒,春节那次却让我印象深刻。除夕那天我们船在山东某锚地抛锚过年。中午全船会餐,十几样菜摆满长方形的大桌子,众人围坐一圈儿,白酒啤酒陆续倒满。船长讲了几句新年祝福,便开始举杯畅饮了。脚旁的空酒瓶多了起来,酒足饭饱者陆续摇晃着回屋倒床大睡去了。我也不胜酒力,早早回屋躺下。
醒来已是下午4点多,船间弥漫着酒精的气息,我头脑昏沉,走出去透透风。餐厅里几个小年轻正扯着麦克风,嘶哑着嗓子,尽情宣泄着新年的激情。长方形餐桌上一片狼藉,餐桌一角仍坐着一个人,手中一双筷子仍在发挥着作用,把夹起的残羹送到一直吧唧的嘴里。我睁着好奇的眼神,一个小年轻告诉我,唐老抠中午一直喝到现在没撤桌。自斟自饮的唐老抠朦胧惺忪的眼神逮到我,右手立刻摇晃着举起酒杯,喊到:“大副,过来接着喝!过年的酒要喝尽兴!来!来!”我立刻求饶转身逃去。后来听说,唐老抠这顿酒一直喝到厨师煮完年夜饺子,才心满意足叼着烟卷儿摇摇晃晃回屋去了。
唐老抠胆小听话,和我处得还好。我知道他心眼儿小,每次分发劳务费,他都分得比别人高出一点点。唐老抠明着不说,看见我露出那份灿烂的笑容,让我知道他很高兴,值班干活儿格外卖力。
一次,在日本某港装完货物,所有手续办妥,关完舱盖就可以开航了。谁料液压舱盖关到多半,突然不动了。关也关不上,开也开不了,似乎哪里卡住了。马达憋得像个便秘老人,发出异常声响。再持续下去,液压管路随时有爆裂的危险。马达不敢再蛮用了,只能想别的办法,找故障。这时天色已晚,日本代理一直站在码头催着开航。舱盖没关上,下雨或甲板上浪溅入货舱湿了货物那是要索赔的。事关重大,舱盖关不上,决不能开航。公司那边着急,帮忙分析故障、想办法。船上人员更是围着货舱一圈圈跑着找病因,七嘴八舌出主意,结果越搞越乱,舱盖还是不动。分析、排除到了最后,结论是支撑舱盖的液压柱根部的内置轴承碎了,碎渣卡住了缝隙,导致阻力过大,无法关舱。这麻烦大了,更换内置轴承前,必须把支撑舱盖的强大内压释放掉,里面的液压油会从释放口瞬间溅射到甲板上、人身上、甚至是港池水面上。可能使人员受伤,海面被油污染等等,均不可控。船上和公司的人急得挠破脑袋满地转圈儿,不知怎么下手。唐老抠手拎着一个长柄大锤走过来,说:“我试试。”大伙儿正茫然间,唐老抠已抡起大锤,对着液压柱根部的轴端猛击了几锤。然后示意操纵液压手柄的水手再试试。谁料想,舱盖动了,竟然顺利地关上了!我们伸出大拇指,连声赞叹。有人不解,唐老抠笑眯眯说:“很简单,就是用大锤试试把卡住的碎渣震掉,没想到竟然成功了!”
船舶顺利开航,没有造成延误,避免了损失。船上的人高兴,公司也高兴。公司了解到是二副唐老抠的主意,叮嘱船长让二副写个事情经过, 批特殊劳务费。船长安排我去和唐老抠聊聊怎么写。我去了唐老抠房间说明意图,唐老抠连连摆手,脸上竟红通通的,连说:“不用不用。”唐老抠说:“船上发生这种故障,是船上日常维修保养不到位造成的,内置轴承磨碎了,至少说明里面的润滑油加少了,船上是有责任的;再说我在这个公司做了多年,公司很多领导都认识我,我不想因为这点儿小事去申 个人劳务费,这事传出去,也好说不好听!”我有些惊住了,掏出一根烟,给唐老抠点上,点点头,没有再说什么。
同船的日子,总是短暂的。春节过后两个月,我休假下船回家了。最后两个月里,唐老抠还是老样子,认真做好本职工作,到了月尾月初餐厅张贴了费用明细单据,在人多吃饭的时候,又走过去逐页逐项翻看,嘴里依旧嘟囔着,嘟囔道最后,黝黑的脸盘子肯定会像个烤熟的紫薯,腾腾冒着热气。
那次同船后,我又多次上船,却没有再遇到唐老抠。听公司人事部门讲,唐老抠因为另家公司给的工资高,跳槽走了。
多年未见,偶尔听说了唐老抠的一些消息,知道他仍在做着二副,仍然没有去考大副。闲暇时,恍然忆起和唐老抠一起的日子,断断续续,反反复复,我忽然发觉自己并不了解唐老抠,至少这个人让我觉得时而清晰,时而模糊。
张海龙,男,辽宁省作 员,远洋船长。作品散见于《百花园》《天池小小说》《微型小说月 》《草地》《小小说大世界》等 刊,并入选《大连新时期优秀文学作品集·中短篇小说卷(2012——2017)》及各种微小说年选本,多次获奖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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