和张昕宇的采访最终定在了晚上11点,那天晚上,他都在捣鼓《侣行》第五季需要用到的特斯拉线圈。
半个多月前,他和妻子梁红刚完成了卫星直播横穿西伯利亚的行程。回到国内没几天,他们就马不停蹄地投入到了下一段行程的准备中。
不是在路上,就是在准备上路,这成了张昕宇和梁红近几年生活的常态。不过,他们选择的目的地有些与众不同,用张昕宇的话说,这些地方至少需要具备特殊的、很难到达的特性。
最近的这趟横穿西伯利亚,只能算是张昕宇一时兴起想出的“餐间甜点”。在过往近6年的时间里,他们已经在全世界众多以极端、危险著称的地方留下了足迹。
在索马里街头探寻黑鹰坠落的遗迹,在南太平洋小岛的活火山口索降几百米;在北极圈求婚,然后开着帆船去南极举办婚礼;甚至在驾车穿越中东的过程中,用光影技术还原了阿富汗的巴米扬大佛。
机缘巧合之下,张昕宇和梁红的经历被放上 络,成为了一档户外纪实节目《侣行》。这个没有任何明星参与,制作团队也基本都是外行的节目,目前已经累计获得了超过16亿的 络点击量。
感 悟
回首从2012年开始的行程,张昕宇对自己当初的选择感到庆幸,他觉得从中找到了适合自己的生活方式。或者说,在行走的过程中,他深切感受到了自己心态的转变。
在整个采访过程中,张昕宇说的最多的两个词是敬畏和理解。
敬畏指向大自然。刚开始的行程中,张昕宇和梁红挑选了不少自然环境极端恶劣的地方,比如世界寒极奥伊米亚康、南太平洋上著名的马鲁姆活火山。最初,选择这些地方作为目的地,他们都是带着挑战大自然的心态去的。
在奥伊米亚康,这个世界上有人类居住的最寒冷的地方,张昕宇和梁红进行了一个在零下53℃的环境中露营过夜的挑战,梁红也成为了全世界第一个冬季在奥伊米亚康露营成功的女性。在马鲁姆火山,张昕宇计划进入温度高达上千摄氏度的火山口,并下降400米,以此打破由新西兰探险家创造的纪录,虽然最终因天气原因只下降了300米。
在张昕宇看来,一开始总是嚷嚷着要挑战大自然的自己显得很是幼稚。被大自然一次次震撼之后,他才逐渐意识到自然是需要敬畏的,更是无法挑战的,而人唯一能够挑战的只有自己。
张昕宇说,最直观的体验来自于驾驶帆船环太平洋前往南极的路上,帆船过北半球西风带时,狂风骤雨中,最高的浪能有几层楼高,前一秒还在楼顶,下一秒就到了楼底,整条船就像是一个随时都会解体的火柴盒。那一刻,身处其中的人,除了感叹人类的渺小和由衷生出对自然的敬畏,别无他途。
理解指向人与人之间的相处。完成了驾车穿越中东最战乱地区的行程后,张昕宇在提到活着时,总是习惯用“奢侈”这个词去形容。
走过的地方多了,看得多了之后,就发现活着本身就是一种奢侈,张昕宇说。
第一次有这种感受,还是在启程后的头一年,在索马里的时候。那时,张昕宇和梁红穿着防弹衣,从吉布提坐飞机飞往“恐怖之都”摩加迪沙。飞机安全降落后,机上的其他人都以夸张的方式庆祝着,驾驶员还摸出一瓶酒来举杯相庆。梁红有些不解,一名女乘客解释说,第一我们没有被击落,第二我们没有坠毁,这难道不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吗?在当地人的意识里,每一个来摩加迪沙的人,都只有三分之一的存活率。
在索马里街头,他们遇到一个因战争成为孤儿、双腿也被炸烂的男孩。看到孩子溃烂的双腿,梁红有些于心不忍地转过头时,那个男孩却笑着说:“至少我还活着呢。”在索马里的一家医院,一对60多岁的老夫妇,恩爱地手挽着手在窗口前排队。他们转过身来时,张昕宇看到老头背着一把AK47。
“和他们相比,我们真的是奢侈地活着,至少不用担心自己随时会死于非命、动乱或者战争。”张昕宇感慨地说:“我很庆幸,自己生活在一个和平的国家。”
他的这种感受,在穿越中东的过程中有了更深的体会。在伊拉克难民营,他们见到一个被极端组织抓去做慰安妇8个月后逃出来的女孩,她说那些都过去了,她要开始新的生活,不能因为这件事去自杀。在伊拉克的埃尔比勒前线,一颗芥子气炸弹打过来,前一天晚上还和他们一起喝茶的十几个士兵,有7个不在了。和他们一起跳过舞的叙利亚女兵,最小的18岁,最大的21岁,都处在花季的年纪,张昕宇回国后收到消息说有3个已经战死了。
见证过这些生命的无常之后,张昕宇转向了平和,“活着本身已经足够满足,没有什么可计较的了。”
同时,他尝试着站在他人的角度去思考问题,努力去理解不同人的价值观和道德标准。他说,自己以前开车暴脾气,有人别他一下,他一定会把对方别停,再理论一番。现在被别一下,笑一下就过去了。他会想,可能对方是个新手,或者因为什么事没看清后视镜。
《侣行》本身也越来越倾向于去深入地了解当地人的生活。张昕宇说,之前对其他文化的一些事情不理解,这种不理解其实源自于对他们的不了解,而了解的最好方式就是真诚地和他们去接触。
转 折
在成为一名探险家之前,张昕宇的身份是一个成功的商人。他乐于向人们强调自己富一代的身份,以及讲述自己白手起家的创业经历。
1998年,张昕宇从部队退伍回到北京。不安分的他,放弃了退伍安置的工作,而是选择拿着2万元复员费,和青梅竹马的梁红一起创业。
他们摆摊卖过羊肉串,承包过公共厕所……有了一定积蓄后,成为了一家珠宝连锁企业的总经销商,再到后来开设属于自己的外贸公司。最忙碌的时候,他们同时经营着数家公司,旗下有2000多名员工,光一家外贸公司的年销售额就达到1亿美元。短短十年间,张昕宇和梁红就积累起了上亿的财富。
在张昕宇的眼里,他那时的理想就是赚钱,说好听点,就是想让自己的孩子成为富二代。而实现这一理想的途径,就是拼了命地工作。最辛苦的时候,张昕宇一个月要用掉30张机票、12张火车票和2张船票,一天之内要跑4个机场。那几年,各种交通工具就是他的床,而他几乎没有在自家床上睡过一个完整的觉。
赚钱成了张昕宇和梁红生活的全部,原本,他们可能会在这个轨道上一路狂奔下去。2008年的汶川大地震,给他们狂奔的生活狠狠踩下了一脚刹车,也成为了他们人生的转折点。
张昕宇停顿了一下,语气平和地讲述起那段经历。
地震发生后第四天,张昕宇领着一支由北京 友组成的救援队,赶到了受灾严重的德阳市汉旺镇。救援队准备了一批机械设备,有凿岩机、往复锯、液压剪、千斤顶、大锤,他们的主要任务是挖掘遇难者的遗体。
在东汽汉旺厂,张昕宇挂着队长的袖标,一个不到50岁的老大哥过来说,能不能帮他把女儿的遗体挖出来。张昕宇跟着老大哥走到一片废墟前,那是东汽厂的宿舍,7层高的楼塌得只剩下2层。一根大梁横在姑娘的前胸,人已经死了三天。
张昕宇把一块布盖在姑娘的脸上,然后就用凿岩机凿那块大梁,全场除了凿岩机的“突突”声,再没有其他声音。没想到,机器的镐头一滑,直接砸到了姑娘的身体上。
生活中很少流泪的张昕宇,那一刻眼泪噼里啪啦地往下掉。老大哥一句埋怨的话都没有,只是坐在边上静静地讲述22岁女儿的一生:职高毕业,分到东汽汉旺厂,接着转正、分宿舍,然后地震,宿舍倒塌,人没了。
从汉旺回来后,张昕宇感觉自己得了狂躁症,不怎么爱说话,脾气变得很暴躁,易怒。一声猫叫或者一个塑料袋飘过,都可能让他火冒三丈。“那时我就是认为身边活着的人都太不珍惜生命了。”有朋友约他去唱KTV,他觉得那纯粹就是浪费生命,结果把对方骂了个狗血淋头。
狂躁的另一面是对于生活的消极,被生命的脆弱触动之后,张昕宇感觉怎么活着都不保险。辛苦积攒下的财富,可能在某个天灾或者人祸后,瞬间化为乌有。这促使他去思考人这一辈子应该怎么活。“挣钱是不是人活着的唯一目的?”
“你还有梦想吗?”在张昕宇又莫名其妙地发了一通脾气后,梁红问他。张昕宇觉得自己还有,但不应该再是埋头赚钱。于是,他们决定换一种活法。
行 走
“打开门,让自己走出去。”张昕宇用这样一句简单的话概括了何谓换一种活法。但落实这句话需要付出的代价和心血,却远没有那么简单。
张昕宇和梁红为此制定了一个以10年计的计划:前5年准备,后5年上路,并根据自己的积蓄,把预算定在了1个亿左右。成了专职探险家,就不能再兼着商人的身份,于是他们把手上的公司盘了一遍,卖掉了珠宝销售公司,把外贸公司交给经理打理,自己完全成了甩手掌柜。
从2008年做出决定开始,他们用4年的时间,学习了各地文化和各种野外求生技能,并拿下了动力伞、帆船、直升机、潜水等20多个执照。
在目的地的选择上,张昕宇定下的标准是很难到达的地方。他说,世界上有点名气的旅游胜地,他们在赚了钱之后,基本上都已经去过。那种走马观花式的旅行,并没有给他的心灵带来多少触动。
一开始,他们并没有打算把旅途上的经历分享给公众。2012年春节,启程后的第一站奥伊米亚康,张昕宇叫上的摄影师魏凯,是他们公司的一个员工。带上摄影,只是因为张昕宇打算在寒极向梁红求婚,觉得这一幕应该被记录下来。然后,有朋友好奇当地人在常年零下50多摄氏度的环境下是怎么生活的,张昕宇就说会拍下来带回去。
第一年,他们去了奥伊米亚康、索马里、切尔诺贝利和马鲁姆火山。回国时,带着300个TB的视频素材,张昕宇和梁红组织一帮朋友开了一场看片分享会。
有个朋友说,这些东西好看,可以放到 上。当时的张昕宇没有概念,问收费吗,朋友说不收费。问给钱吗,朋友说不给钱,但给资源,就是首页会有推介位。就这样,在优酷上出现了《侣行》这档节目。
《侣行》这个名字是张昕宇自己取的,既寓意着自己和梁红作为一对人生伴侣一起远行,也寓意着和一群朋友一起,同时期望着在行走中结识、了解更多的朋友。优酷一开始想把节目叫作户外纪实真人秀,张昕宇不喜欢这个叫法,他觉得这就是纪实,不是什么秀。
之后,为了更好地把节目呈现出来,他们这个“草台班子”的所有人都开始学习摄影知识。一开始傻乎乎地去学习电影摄影技巧,学蒙太奇,看了一堆教科书式的电影,最后发现毫无用处。转而学习纪录片的拍摄技巧,在不断摸索中,才逐渐找到了适合自己的模式。
感 动
铁打的营盘,流水的兵,《侣行》 每一季的团队成员都有所变化,而张昕宇是铁打一般的团队主心骨。他说,只要是还在行程中,他就不能哭。对他而言,眼眶湿润是最激动的情感表达。在过去6年的行程中,他的眼眶湿润过三次。
第一次是玛雅圣井潜水成功后,他打开邮箱,发现全世界上百名人类学家给他发来了感谢和咨询的邮件。第二次是在阿富汗重新点亮巴米扬大佛的时候。第三次是在伊拉克,他们用激光扫描仪把已经矗立了四千多年,但随时可能毁于战乱的乌尔古城全部扫描下来,在电脑上完成3D建模,并把成果交给了当地博物馆。
张昕宇承认,他身上有一种朴素的爱国主义。在制定行程时,他们总是会找一件与目的地相关的、很难做到并且有意义的事情,然后以中国人的身份去完成这件事。
在点亮巴米扬大佛的过程中,张昕宇的这种情感达到了顶峰。巴米扬大佛位于阿富汗巴米扬市,曾是世界上最高的立佛,2001年被塔利班用大炮、炸药和火箭炮等各种现代武器炸成碎片。《侣行》团队中东之行中,一半以上的行李都是用于复原巴米扬大佛的设备。
当张昕宇的团队用先进的建筑投影技术,通过一张A4纸大小的胶片,在1600平方米的佛窟中以光影还原出被炸毁的大佛时,方圆50公里以内的阿富汗人都可以重见大佛端庄的身姿。
张昕宇站在摆放投影仪的10米高的脚手架上,看到大佛点亮的一瞬间,现场一千多个阿富汗人都在竖着大拇指喊着“秦”。而在当地的语言中,“秦”就是中国的意思。
“他们不知道我们是谁,只知道我们是中国人。”张昕宇回忆道。
在驾着帆船去南极的路上,梁红为了翻看 友的留言,花费了数十万元的卫星流量费,而她把这看作是启程以来最值得的一笔支出。因为她有严重的晕船,在船上时常处于被击垮和想放弃的边缘,是 友的留言,给了她支撑下去的力量。
“他说是我给了他正能量,他不知道,其实是他给了我正能量。”张昕宇笑道:“他让我第一次觉得自己有了社会价值。”
很多人通过微博邀请张昕宇和梁红去讲述路上的故事,一群坐着轮椅的人、一群盲人,或者是一群特教学校的孩子,这些邀请总是让他们特别感动。
张昕宇和梁红更忘不了开帆船去南极路上的那个中秋,他们的船停靠在美国俄勒冈州的港口小镇阿里斯托亚。张昕宇发了一条微博说,中秋时节,身在异国,可惜没有月饼。没想到,几个小时后,就有一对小夫妇开车两百多公里,带着蛋黄月饼、老干妈辣酱和方便面赶过来看他们。
未 来
《侣行》目前已完成了四季,每一季的制作费用都由张昕宇和梁红自行承担。第一季花了上千万元;第二季,他们驾着帆船去南极,仅那艘帆船的购买和改装费用就将近2000万元,整季花费超过3000万元;第三季的费用难以数计,单因受到塔利班通缉,临时变更行程而租赁的运输机费用就高达200万元;第四季他们更是买了一架飞机去环球航行。
1亿元的预算已经花完了。虽然从第二季开始,节目有了赞助商的冠名,但张昕宇说,赞助商赞助的是平台而非节目本身,他们能拿到的只是比例很低的制作费。到目前为止,来自赞助的收入,总共是800万元左右。
“我已经很满足了。”张昕宇说:“这些钱原本我们就是打算自己掏的,我们花自己的钱,干自己喜欢的事情,这是应该的。”
按照原定的十年计划,2017年本该是《侣行》的终点。张昕宇说,他们还想再走一年,《侣行》第五季里他和梁红依旧会是团队的主心骨。
《侣行》这个节目会一直继续下去,第六季已经在筹备中,但那时他们已经退居幕后,他和梁红会在2018年为自己的环球之旅画上一个句号。
谈起下一个十年计划,已是不惑之年的张昕宇表示,他和梁红打算要孩子了。孩子的名字早就已经取好了,男孩就叫张梁洪宇,女孩就叫张梁红宇。
同时,他们有了一个新的梦想。张昕宇说,走出去的这些年,他深切地感受到,以前老人调侃年轻人的一句话是对的:你都没有见过世界,哪有什么世界观。所以,在自己停下来之后,他想要帮助更多有志于此的年轻人走出去探索世界,或者说,复制出更多的“张昕宇和梁红”。
为此,他们成立了一家传媒公司。从最初抛开商业,投入个人的梦想,到顺着梦想的路径,兜兜转转重回商业。张昕宇说,《侣行》本身就像是他们的一个“孩子”,他们得挣钱供着他继续成长下去,而且他也不希望年轻人的脚步因为钱的问题被阻挡,所以他们又得玩命挣钱了。
只是这一次,挣钱不再会是生活的全部,而只是实现梦想的一条必由之路。( 站首页图:受访者供图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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