散文:乡愁(二)

乡愁(二)

刘良宏

我的家乡处在陕北黄土高原与关中地区的过度地带,沟岭纵横交错。村子西边有一条长约30里长的沟壑,最深处约有60米,这条狭长的深沟成了我们乡与另一个乡的自然分界线。家乡沟沟壑壑的地形地貌犹如父老乡亲脸上古铜色的皱纹,近看是丑陋的,远看却有粗旷的美。全村土地大部分分布在凤凰山的西翼,坡度一般都在25度左右,人均耕地不到三亩,基本上属于靠天吃饭。上世纪六七十年代,国家高度重视水利建设,举全县之力,修建了一条横贯东西的东干渠,季节性能够通水,部分解决了全县六七个乡镇的农田灌溉用水。

我们村只有不到三分之一的耕地能够浇上东干渠季节性渠水,好处是西来之水流过的第一个闸门就是我们村,每年的空渠水也让我们村占了不少便宜。

渠北的耕地每年收一料庄稼还是基本有保障的。我们在生产队安排和指挥下,精耕细作,努力提高单位面积产量。生产队每年都要组织大量的人力和畜力,渠南平整土地,大搞农田基本建设;渠北多施农家肥,着力提高耕地肥力。生产队推行定额管理,把拉肥这一类的农活实行包干制,拉一车肥多少工分就行了。这种方法大大调动了青年人的劳动生产积极性。只要定额一下达,谁都是争先恐后。拉肥一般是两人一辆架子车,一人驾辕,一人拉稍子。拉着一车肥,比较费劲的就是要上大坡,人的屁股撅的比头还要高,一车肥拉完,累的满头大汗,可是谁也不想落在最后边。在这支浩浩荡荡的拉肥队伍中,我也是一名拼命三郞,往往都会比别人多拉一两车,也因此而被村民起了一个外号叫“挣死猴”。拉肥返回是大下坡,架子车的惯性很大。最开始是用两辆架子车套在一起,用车辕掌握方向,俗称“二连套”。这种情况比较危险,刹车的问题不好解决,只好由坐在车上的人把鞋脱下来,在飞快的架子车轮子上加大摩擦。可是架子车的惯性大了根本不管用,安全隐患很大,翻车的事常有发生。后来一辆架子车也能开,一人坐在车前边,一人坐在后边,保持车的平衡,用两个脚尖掌控方向,利用惯性向前滑行。

村上的小伙子个个都很彪悍,开上架子车的速度特别快。土路上的蹚土像面粉一样细腻,架子车后边的烟尘滚滚。车子跑到一个胡同里,像一个怪兽似的排山倒海而来,赶集的老太婆吓的爬在两边的土坎上,一动不动。

在我的记忆中,小时候钻窨子是最有意思的事了。六一麦收一过,天气一天比一天热,到窨子里避暑乘凉是最好的选择。在我们村西岸的齐村镇横坡村的下杨社的半沟中腰,就有一个很大很长的窨子,窨子的另一端还有一个瞭望口,以前偶尔有狼、狐狸在窨子口栖息,但很少有人进去。在村民的意识中,窨子和地道就是同义词。据考证和代代相传的说法,这些大小不等、长短各异的窨子,大约修于明代前后,那时的战乱不断,官兵、土匪、强盗横行乡里,人民苦不堪言,只有修一些地道、窨子临时躲避。我们村南有个斜沟岔,在这个沟岔里就有两个窨子,是夏天大人小孩乘凉避暑的好去处。窨子一般修的离地不太高,这样就便于村民进出。最早用大石头把窨子口进行封堵,短时间内能起到一定的防范作用。最长的一个窨子从我们村通到另一个村,接近一公里。窨子里有供人休息的小窑洞,窑洞墙壁上有放置杂物的小窑窝。有些地方发生过塌方,人想过去几乎要匍匐前行。大人拿上一条平时装麦子的口袋,随便找上一个破砖当睡觉的枕头,在十分凉爽的窨子里就能得到很好的休息。我们这些小孩子就不同了,到窨子里是为了尽情地玩耍、打仗、捉迷藏。钻窨子要有东西照明,我们为了方便,会在附近找上一些麦草,用绳子扎紧,点着就是一个照明的好火把。火把扎的不能太松,否则麦草很快就着完了,返回时就犹如无头苍蝇般地到处碰壁。火把太紧了又不容易燃着,冒着白烟,燻的人眼睛睁不开,清鼻眼泪和一脸的墨黑让人看着忍俊不禁。一般都没有条件使用手电筒,那样会被认为是一种奢侈行为。我有时会从家里偷偷拿上嫂子几面照人的镜子,从窨子口把太阳光一截一截地接进去。先在窨子口放一块大镜子,把镜子固定好,把太阳光最大化照进窨子能直射到的地方,再用第二面镜子,出现拐弯就加镜子,把光往里接。太阳的光真是太亮了,比电灯不知要亮多少倍,我有一种成就感,很享受太阳光接进窨子的感觉,以往黑咕隆咚曲里拐弯的地形地貌在太阳光的照射下,看的清清楚楚。常年在这里安营扎寨的蝙蝠早就飞的无踪无影。窨子里有好几个分岔,不熟悉的人进去犹如到了迷宫,有时蝙蝠突然飞出,让人感到阴森恐怖。终于钻到了窨子的尽头,站在瞭望口,偶而还能和对岸的人隔空喊话,心里特别得意,这应该是我们钻窨子的最高境界。窨子有的地方还和村民的水井相连。紧靠村子的这个窨子由于崖体倒塌,窨子洞口被封死,从此村民也就失去了一个夏季乘凉避暑的好去处。至今回忆起来,这种乡愁还是满满的甜蜜!

小时候,最困扰我的就是给羊割草了。那时候,家家户户都养奶山羊,一斤羊奶能卖一角钱,一只羊产的奶能顶几个劳动日值了。从上小学开始,除了上学,我的主要任务就是每天要基本保障羊有草吃。当时学校教育机制根据毛主席关于“学生负担太重,建议砍去三分之一”的指示精神,有很长一段时间,下午不用去学校。农村的下午一般是从三点开始算起,这样我们就有充足的时间放羊或者给羊割草。遇上大旱季节,地里的玉米叶子一天天地在“拧绳子”,眼看着就要一点就着,田野里能割的草所剩无几,到处都是光秃秃的。可是奶山羊的食量一点不减,父亲对我的要求更加严格。我只好硬着头皮、挎上竹笼,去到附近为羊找吃的。我把羊吃的野草分为两类,一类是我们涧头沟崖坎上长的硬草,那些人迹罕至的地方,总会有一些十分诱人的索草、节节草,我也总是能想办法割到。这些多年生野草生长期长,抗干旱,割回到家里,奶山羊吃上几口就用嘴拨来拨去,看来不受欢迎。一两回之后,父亲就要求我改割田野上奶山羊爱吃的蒲公英、牵牛花之类的软草,可是这些能割到的野草早就被人捷足先得,偶而有一些“残羹冷炙”也根本不够奶山羊吃的,我为此感到很无奈,割的草到家门口还要往上提一提,往中间拢一拢,看着竹笼像是快要装满的样子,为的是应付父亲的监督检查。

中学毕业以后,我加入到修理地球的大军之中。生产队的工分值特别低,哪个生产队的工分值要是能够超过伍毛钱就会让人刮目相看。为了提高日工分值,既有粮吃,又有钱花,生产队想着法地组织精壮劳力搞副业,挣一些外快。我们队的领导寻情钻眼,好不容易在临近的庄里陕西压延设备厂找到一份副业,主要项目是有时挖土方、垫填方,有时拉土修路,虽然活重钱少,但毕竟是为生产队增加了一笔额外收入。有一次,我参加铺设沥青修补公路的副业活。那时铺设沥青采取的是液压喷洒的办法,专业人员手持喷枪,穿着胶衣胶裤,脚穿高腰雨靴,头带防护眼罩。我们这些民工什么防护措施都没有,简单的防护镜也不配发,任凭沥青洒落在我们裸露的身上。夏天的天气特别热,又在烧沸了的沥青旁边作业,尽管这样,我还是冲在最前边,丝毫不会畏惧沥青的炙烤。有时拿扫帚把散落在道路两边的小石子扫进来,有时又拿铁锨把铺在路上的小石子摊平。空气中弥漫着的都是沥青的尘埃,微风吹来,沥青的微粒落在人的脸上,我们的脸也由黄变青,由青变黑,个个都像从非洲来的土著民。支撑我们把副业活干好干到底的信念就是每天可以挣到五元钱,个人分成可以拿到一元五角钱,还可以在生产队记正常人一天的工分。恰巧那天我远在青海的二姐回家探亲,刚好路过我们的沥青铺设工地。我和二姐近在咫尺却不敢相认,我受多大苦无所畏,在当时这种尴尬窘迫的场合,我不愿二姐看到我的狼狈像。劳动结束了,大家你看看我,我看看你,莞尔一笑露出两排白牙。回到住地,脸上的沥青用自来水也洗不掉,只能找了一些汽油,小心翼翼地用棉花蘸上汽油慢慢擦抹,脸上的皮肤被蛰得生疼,我人生第一次体验了汽油洗脸的感觉。

陕西压延设备厂是一家很大的国有企业,厂区面积很大,甚至铁路都通到了厂区。在夏天最炎热的时候,工厂给工人制作了很多汽水,装在很结实的专用钢瓶里,只要是工厂的工人,都可以随时喝上清爽可口的汽水。汽水钢瓶散落在厂区的各个角落,我们这些没名没份的民工也想沾一点光,找了一个平时喝开水的碗就去接汽水。可是开汽水钢瓶有一个专用的小扳手,我们当民工的不可能有这个东西,只好用牙咬,钢瓶打开了,很快就接了一碗,由于压力太大一时很难关上阀门,我们一时惊慌失措,谁也没有这方面的经验,冒着被喷一身汽水的危险,我们还硬是用牙咬着把阀门关上了。

九月份容易遇上连阴雨天气,出不了工,我们就在租借的住家户的炕上睡大觉。炕上一床被子也没有,我们也不敢太讲究,睡在炕上溜光席,衣服都很单薄,睡了一会我感到脚下还挺热乎,不停地把脚往下伸,却被无情地拒绝了。原来是堂弟睡在下边,我不小心把脚伸进了他的裤腿里,有了一点热乎就想得寸进尺。唉!当民工的生活就是这样苦涩与无奈。

秋天到了,家乡的田野到处一片金黄。我们参加村上的生产劳动,到处都有可以采食的东西。富平是柿子之乡,我的家乡在祖辈时就有很多柿子树,那些又高又大的柿子树,是我心中最美丽的风景。据我所知,柿子是由软枣(也叫黑枣)嫁接而成,没有用柿子苗直接育苗的。柿子的品种又分为很多种,当然以尖柿为主打品种。另外还有盘柿、火镜柿子、侏柿等。进入九十月份,树上的柿子一天比一天红,有的生病了或被虫子吃了就早熟了,一眼就能看出来,红的更加通透,也更加诱人。我们采摘这些早熟的柿子一般也不会有人干涉,我们不吃小鸟们也会吃掉,留下半个空壳。生产队也有很多红薯地。秋天正是红薯成熟的时期,在红薯蔓下边稍微一刨,就能刨出一窝红薯,拿上个在身上蹭一蹭土,生红薯淡淡的甜味吃了也很过瘾,嘴角上的白汁干了就是红薯淀粉。秋天我们最喜欢吃的还是玉米秆。经常在庄稼地里干活,练就了我们每个人“慧眼识秆”的过硬本领。这个秆当然是甜玉米秆,和南方的甜甘蔗也敢一比高低。而且获取一个甜玉米秆非常方便,只要看准了,就能在几秒钟之内吃到嘴里。甜玉米秆往往长的“面黄肌瘦”,甚至终生不育,几乎把它所有的营养都变成了甜汁。到了掰玉米季节,劳动的人几乎每个人都手拿着一根或数根玉米秆,吃的有滋有味,身边留下许多零乱的被人嚼过的玉米秆的皮和渣。玉米秆吃多了,人也不感到饥饿,手上和嘴角都是粘乎乎的糖汁。回到家里再煮上一锅嫩玉米,满院子都是玉米的清香,我们的肚子也因有了这些乱七八糟东西的填补而饭量大大减小。在这样的乡愁中,愁的成分能有几多?

这些年来,我越来越对以往的乡愁有了刻骨铭心的回忆,现在的生活越好,越幸福,越是能唤回我记忆深处的乡愁。我甚至竭力地不去想她,那些温暖的回忆却总是清晰地浮现在我的眼前,也增进了我不忘初心,记住乡愁和砥砺前行的不竭动力!

刘良宏,笔名草地人生,陕西富平人。青海省纪委退休干部,中国林业作家 会员,青海省作家 会员。

著名作家贾平凹为《陕西文谭》题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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