操场巷全景 图/@王诏
上世纪八十年代初,改革开放之风劲吹古城,解放路上行人如织,一些先知先觉的温州人纷纷在民生租柜台经营服装鞋帽,住房就近租在操场巷。操场巷人第一次经历经商大潮的冲击。
最初,几个社办单位退休,赋闲在家的老太看到解放路的人潮,试探着煮玉米去买,没想到生意竟出奇的好。一毛钱买三四个生的,煮熟了卖一毛一个,利润相当可观。后来蒸红薯、煮玉米搭配起来,巷子里但凡能动的老人、大小媳妇们纷纷效仿,用婴儿车、竹推车、竹篮、三轮等形成卖玉米大军,在家给孩子们做饭的青山嫂有些坐不住了,利用闲暇也悄悄地煮玉米、蒸红薯出去卖。
刚开始,碍于面子或不好意思,她蒯着篮子羞羞答答,看到熟人就把脸埋下来,邻居们在民生门前卖,她就跑到四路五路口,总之就是要躲开熟人。虽然卖得慢,但每天都有进项,就这样藏藏掖掖地卖了一年多,有了微薄的收入,让她看到自己的价值和全家人生活的希望,从此她义无反顾地把全部精力投入到这项工作中,长达十余年,是巷子里坚持最久的唯一一人。
小小煎饼,安家立命 图/@ 络
关于陈家,说来话长。陈青山,1939~2013,山东省单县人,中专学历,是操场巷为数不多的知识分子。其父母在民国初外出谋生,落脚河南洛阳。由于战争、灾荒、日寇侵占,加之1942年,中原大地“水、旱、蝗、汤(恩伯)”肆虐,饿殍遍野,哀鸿遍地……为了过活,陈家父母携3岁儿逃难陕西。来到西安后在操场巷一碎巷边角,用木椽、竹席里外抹泥,麦草膳顶,弄了个拐角房子(三个豆腐块)安下家来。
六十年代初,陈青山被招工进东大街一家布店做营业员,进入婚龄的他本想在西安这个大城市里找到自己的意中人,但父母却非要在老家给他找对象。父母之命,媒妁之言,恭敬不如从命!当他和老家同村小自己5岁的冯翠荣见面时,他的心为之一动:“原来老家也有漂亮的姑娘”,两人遂结为夫妻。当时正值“大遣返”,一对新人领了证便开始两地分居生活,妻子的户口一直悬而未决,成为一家人的心病。
老家有地,城市有人,按说应该被人们所羡慕,可是从1970年大女儿呱呱落地,口粮便成了一家人生活最大的障碍,随后二女一儿纷至而来,给陈家人吃饭带来一座座难以逾越的高山。不得已陈青山主动申请调往纺织城的西安市液压元器件厂做工人,为的是每月多四斤的口粮和四五元的工资。如今其年过半百的大女儿说起当年困境时说:“当时家里粮食不够吃,从上小学开始,每到放寒暑假期,我就回老家种地,不会干也得干,因为种出来的粮食可以补贴家里。”
这个煎饼摊比青山嫂当年的地摊高级多了 图/@ 络
一家人艰难地来到八十年代。适逢改革开放,户籍政策逐渐落实,青山嫂和四个孩子的户口终于得到解决,也圆了她当初“就冲着城市户口来西安”的初衷。彼时,公婆过世,丈夫上班,她既要照顾四个正在读书的孩子,还要抽空去卖煮玉米,没有一丝空闲,像个永不停歇的陀螺。实在忙不过来,她把独居老家的母亲接到西安,让母亲帮着她操持家务,陪她出摊。没多久母亲便成为她生意的坚实伙伴,和家中的方向盘。无论全家人的生活、孩子们的吃穿用度、学习等,都被姥姥运筹得有条不紊。
卖煮玉米和蒸红薯因占道(经营)常常被市容驱逐,长此以往总不是那么回事,于是青山嫂便在解放路五路口十字西北角,一家百货店租了房檐下的一块地方,申请个体营业执照卖汽水冷饮。时令原因,加之条件有限,夏天为了迎合消费者冰镇需要,一大早骑三轮车跑到石家街冰库买冰,拉回来把汽水码放上边,冬天煤炉上座盆热水泡着,用最原始的方法维持基本生计。好在守着路口,她们起早贪黑延长营业时间,就为多卖几瓶汽水。1986年五路口开始修建环形天桥,四角进行围挡,人们不得不从旁边绕行,她们的小摊成了过往的必经之路,因此那几个月汽水卖的比平时好许多,母女俩格外满足。
原解放路环桥 图/@张宇明
解放路过往旅客较多,东西五路又是东西大通道,环桥建成后常常被小摊贩和观光客占据,有人窥出商机,便在桥上桥下端着筛子卖煎饼卷菜。煎饼是河南、山东等地民间小吃,青山嫂发现后特别留意。她发现,一个煎饼卷菜一毛五,利润将近一毛,而卖一瓶等值汽水的利润仅三分!她和母亲为她们的发现感到欣喜,于是决定尝试卖煎饼卷菜。
对她们来说,摊煎饼小菜一碟,卷菜炒土豆丝、豆芽等,凉拌萝卜丝,带点玫瑰咸菜都是家常小菜。她们在家弄好这些,装进篮子里带到摊上,边卖汽水边卖煎饼。刚开始,煎饼不好卖,她不明就里问顾客“为什么不买我的?”顾客说:“人家的圆圆的看着就想吃,你的三扁四不圆哪有卖相!”一席话她顿时明白了缘由。从此后,她特别刻意地去摊煎饼,凡不好的自己家吃,看过眼的才拿出去卖。再往后还总结出了心得:“饼要圆,边要光;薄厚均匀吃着香。菜样多,且适量,吃着筋道不流汤。”整个一个煎饼专家!
煎饼卷菜 图/@ 络
在我的印象里,青山嫂不善言谈,在巷子里除了和我母亲嘘寒问暖外,留给人的多是她忙碌的身影。我不知她在卖煎饼时是怎样推销煎饼的,臆想着她和母亲对着过往行人,用豫鲁交织的口音喊道:“吃个煎饼吧,煎饼卷菜!”那个画面一定很有意思。不管喊不喊,她们把一件看似稀疏平常的小事当成脱贫致富的事业去干,且一口气干了十余年,仅凭这点就让我难以忘记。
陈家煎饼吃着软糯劲道,搭配合理,经济实惠而大受欢迎,让母女俩干劲十足。相当长一段时间的历练,她们有了自己的想法,舍弃了汽水冷饮,专门卖煎饼卷菜、稀饭。她们每天在家里摊好煎饼、熬好稀饭、炒好菜,装在容器中,天刚一擦黑,全家人就开始往三轮车上装:煎饼、稀饭、菜、筷子、勺子、桌子、凳子、雨伞……这些琐碎、繁杂的东西,经过熟练摆弄,不一会便服服帖帖地被理顺,跟着散步一般的步伐来到指定位置,这样的场景每天在操场巷上演着,日复一日,已经成为一道难以磨灭的风景。
靠天吃饭常常受到天气制约,遇到刮风下雨营生从不中断,每到此时她们总是把食品收起来静等雨停,雨驻后再把摊摆到火车站跟前。姥姥常说“不管卖多卖少,不能糟蹋了粮食。”因为煎饼隔夜就会坏掉,因此,从摆夜市的第一天起,她们的工作便为“日落而出,日出而息”,其间艰辛只有她们自己知道。长时间超负荷劳动,每到下半夜特别难熬,一是寒冷二是困乏,每到此时姥姥便自己看摊,让闺女打个盹,就是打个盹常常也打出事来。
青山嫂当年西五路卖汽水、饮料的地方,如今早已变了模样 图/@西安旧事
一天,青山嫂看到没人就灌了热水袋放在腿上靠着车子打盹,由于亏欠瞌睡,闭上眼便“昏死”过去,两个小时后顾客上来母亲叫醒她,一睁眼感觉自己双腿灼心地痛,回到家里才发现双腿被烫起了燎泡。又一次,打盹中有顾客买饭,喊一声见没动静,喊两声一下惊醒她,猝然间一只手臂竟伸进滚烫的稀饭锅里,烫得皮肉模糊,令人不忍触目。为此,青山哥多次劝她以身体为重来日方长,都被她“一家子人张嘴等着吃”为由怼了回去,来日摊照出,煎饼照卖。两口子为此没少拌嘴。
在火车站摆摊,难免遇到泼皮无赖,吃霸王餐的、拿了就走的、吃了声称记账的等不胜枚举,遇到这些人,说轻了无济于事,说重了吹胡子瞪眼,甚至动粗。此时母女只好忍气吞声,待人走远后一声叹息:“哎!今天又白卖了!”在外边如此,在巷里也常有白食者。
那些年,操场巷外来人口很多,整天乌烟瘴气的,弄得个别年轻人有样学样,自己不去做专吃白食。一次,一个后生多次赊账又来陈家取食,姥姥说:“你赊了这么多账,今天给结下账吧。”对方一听立马变脸说到:“我吃你的是看得起你!”随后摔摔打打欲动粗。青山嫂的儿子在场,当时仅十四五岁,气不过对方蛮横,从屋里拿把菜刀冲出来欲拼命,后被姥姥死死抱住。老人想,钱财是小事,伤了谁都不好!一边回话,一边让拿走煎饼……就是这样的小生意,不经意间也有与生命交集的危险,委屈、无助只有暗自落泪。
曾经的操场巷一角 图/@王建红
姥姥和母亲的付出,四个孩子看在眼里记在心里,他们放学回来做完作业便开始帮着做煎饼,每人都得心应手。不忙时孩子们要帮忙,姥姥都会婉拒,并让他们去读书、写作业,一再强调“别耽误了学业!”四个孩子,除长女辅助母亲较多,初中毕业就工作外,二女儿本科学历,老三老四均为大专文凭,一家三个大学生不仅让陈家扬眉吐气,在积贫积弱的操场巷也摇了铃。
1994年,新中巷地区实施拆迁改造,青山哥一家搬到东天桥,每天依然按时在火车站出摊,卖的还是煎饼卷菜、稀饭等,如果从她卖煮玉米算起到后来,前后达十四五年。
青山嫂个子不高,圆圆的脸盘上一双慧眼仿佛能够看穿一切,经久的劳作掩饰了她的青春,忙碌的身影像极工厂里的劳模。她不知疲倦,任劳任怨,从不停歇的身影深深地印在我的脑海中。她是操场巷一员,是最基层、最辛苦的劳动者的代表,是最值得尊敬的人。如今,每每路过五路口,我都会深情地向她呆过的地方注目,在内心默默喊道:劳动最光荣。
上世纪80年代的西安火车站 图/@ 络
青山嫂曾经卖煎饼、稀饭的火车站附近 图/@西安旧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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