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05年3月11日下午,河北律师李树亭接到了一个电话,打电话来的人叫张焕枝,她开门见山地问李树亭:“你愿不愿意······,接不接一个‘天大的案子’?”
张焕枝说的事儿,李树亭知道,但他很犹豫,因为那件事已经过去太久了,案件久远,不好取证调查,而且可能会面临很大的压力。
几天后,张焕枝亲自登门拜访李树亭,60岁的她“扑通”跪在李树亭面前,没有说话,只是嚎啕大哭,李树亭和她对跪了很久之后,最终心一横,接下了这个案子。
张焕枝长出了一口气,如果不是王书金落 ,她还不知道要怎么面对九泉之下的儿子。
王书金和张焕枝儿子的故事,还要从1994年说起。
玉米地杀人案
“你的儿子可真不像杀人犯啊。”
这句话是聂学生、张焕枝夫妇在儿子聂树斌被逮捕后,听到过最多的一句话,来聂家的村民有嘲讽、有怀疑,也有同情。
他们永远忘不了1994年8月8日。那一天,失踪许久的康兰被找到,也是在那天,两人沉默寡言的儿子聂树斌深陷在杀人案里。
康兰是河北省石家庄市一家液压件厂的女绘图员,成熟稳重的她在厂子里人缘很好,见谁都笑呵呵的,人们亲切地称呼她为“康姐”。
张焕枝
但是从8月5日开始,一直老实巴交的康兰就没来上班,也没和工厂里的领导请假,这件事很蹊跷,于是工厂就派了人去康兰家找。
康兰的家离工厂有40多公里,上班很不方便,所以她和丈夫在附近的孔寨村里租了一间民房,这事工厂里的人都知道。
当工厂员工上门询问的时候,发现康兰的丈夫正焦急地打算出门,见到他们跟见了救星一样,抓着他们的胳膊,问他们知不知道康兰去了哪里,是不是留在厂里加班了。
康兰的丈夫还说从8月5号开始,康兰就没回过家。
几个人面面相觑,觉得问题严重了,赶紧跑到派出所 案,一个妇女离奇失踪3天估计已经遭了不测。
查来查去,就剩下一大片玉米地没查了,8月正好是玉米的收获时节,玉米地里闷热异常,搜救人员走了没一会就热得不行。
其中,有个工人实在太累了,就想着去机井边上的杂草堆坐着歇会儿。杂草堆里有团破布,他就想着把破布拽出来,没想到拿在手里才发现这团破布好像是裙子的样式,他想抖开看看,结果在里面又掉出了一件内裤。
这下工人就慌了,一阵不祥的预感笼罩在他头顶,他赶紧把康兰的丈夫叫过来看看,结果这些衣服真的是康兰的。
两个人看了一眼玉米地的深处,心里不安的预感越来越重,只是当时已经接近晚上,环境太昏暗了,没办法继续搜救,只能先撤出去。
第二天早晨,民警和工厂里100多名职工再次进入了玉米地,这次的目的很明确,就是玉米地深处。一直搜到中午,大家才在玉米地东侧发现了一具女性的尸体,在闷热的环境下里躺了不知道多久,已经高度腐烂了。
捉拿聂树斌
在尸体的旁边,还放着一辆自行车,虽然尸体的模样已经看不出来了,但是康兰的丈夫还是认出了那辆自行车,平常康兰就是骑着这辆自行车上班的。
想到自己已经和妻子天人两隔,康兰的丈夫跪在地上嚎啕痛哭。
警方立刻封锁了现场,尸检的结果很残忍,康兰系被人强奸后又遭受击打后窒息死亡。
在立案调查的一个月以后,警察抓到了家住石家庄下聂庄村的聂树斌。下聂庄村离案发的那片玉米地只有15公里的距离,而聂树斌每天上下班都会路过那片玉米地。
而根据群众的反应,他在8月5号路过玉米地的时候,看见有一个骑蓝色自行车的人在偷看女的上厕所。
而聂树斌恰巧就有一辆蓝色的山地车,这是聂树斌工作以后,他的父亲聂学生花了400块钱买的,下聂庄村的年轻人都很羡慕聂树斌有这辆车。
聂树斌这个人,就是锯了嘴的葫芦,平常三棍子都敲不出来个屁,胆子还小,曾经村里来了个侏儒,人家就是叉个腰的功夫,都能把聂树斌吓得哭着回家找大爷抱抱。
等聂树斌长大了点,聂学生就教他杀鸡,以后他成家立业了也方便,没想到鸡刚刚流血,聂树斌就哭了,别说拿刀,就是让他靠近都害怕。
聂树斌就是这样沉默寡言,胆小怕事的人,一个连鸡都不敢杀的人,敢去残杀妇女,这事说出来没人信,但是证据面前由不得聂家人信不信,尽管聂学生和张焕枝哭天喊地,警察还是聂树斌带走了,一块带走的还有那辆蓝色山地车。
1995年3月15日,石家庄检方向河北中院递交了材料。根据聂树斌本人的口供,河北中院依法做出一审判决,认为事实清楚,判处聂树斌故意杀人罪,强奸妇女罪,两罪并罚判处死刑。聂树斌不服,当庭提出上诉。
案情由此陷入僵局,一应材料被送往河北高院复核,而聂树斌也被重新关押,在儿子被关押,等待二审的间隙里,身为父亲的聂学生每半个月都会去一次离家30多里地的监狱,买些东西托人送进去,并请中间人告诉儿子不要放弃,不要轻易认罪,爸爸妈妈都相信你。
直到1995年4月25日,河北高院做出终审判决,聂树斌犯强奸妇女罪,判处15年有期徒刑;故意杀人罪,判处死刑,并剥夺政治权利终身,数罪并罚,合并判处死刑并立即执行,两天后,在聂学生张焕枝都不知道的情况下,聂树斌被执行枪决。
从此,“强奸犯父母”的称号被牢牢扣在了聂学生和张焕枝的头顶上,而这件事在疯传了一阵子后也慢慢地不再被人记起。
单身男青年觊觎女人,控制不住欲望犯下罪行,这个理由很正常,很合理,知道这件事的人没觉得聂树斌有多冤枉,只是在提起这件事后感叹一声“真该死”,或者是“毙的好”。
唯一觉得聂树斌冤枉的,只有他的家人。
聂学生和聂树斌姐姐
上诉21年
在儿子聂树斌被枪毙后,父亲聂学生想不开,怎么也不愿意相信自己的儿子会是杀人犯,绝望之下吃了一整瓶安眠药,幸好发现得及时,被送到医院后捡回来了一条命,但是过量的安眠药给聂学生的大脑造成了不可逆的伤害。
随之而来的脑血栓让聂学生彻底失去了劳动力,只剩下了张焕枝自己在外面,孤独地为自己的孩子上诉。
王书金
不懂法律程序的张焕枝想让检察院、法院出示当时的证据,但要么申请材料不充分,要么就石沉大海,最后都是让她继续耐心等待。
张焕枝等啊等,等了21年,等到头发斑白,两眼发花,都没等到河北公检法的解释,更没等到儿子的清白。
直到王书金的落 。
消失10年的真凶
“伙计,帮忙联系一下邯郸那边,查一下有没有王永军这个人。”
2005年,距离聂树斌被枪决整整十年后,河南荥阳公安接到了一个电话,原因是在暂住人口排查的时候,有个来自邯郸,自称叫“王永军”的人刻意躲避,很可疑,在现场的同事请户籍处同志联系一下邯郸警方,查一下王永军这个人。
出人意料的是,能找到的“王永军”都和他的自述不符合,于是荥阳民警就把这个没有身份证,没有暂住证的王永军带回派出所详询查问,在派出所里王永军一口气 了十几个名字,全都查无此人。
左一李树亭
民警敏锐地意识到这个人身上有秘密,但是这个人很狡猾,顾左右而言它的本领非常高超,从下午一直拖到凌晨,他才被民警攻破了心理防线。
“我叫王书金。”
“我杀过人。”
王书金简短的两句话把在场的警察震惊得不轻,他们想过王永金身上有事,但没想过他居然背着人命,还是四条,其中的有一个案子是1994年,在石家庄西郊强奸杀害了一名妇女,叫什么不知道,但是她挣扎的样子让王书金记了很久。
对于这个事实,张焕枝不满意,杀人凶手王书金更不满意。起初他是不愿意配合办案的,后来是他的律师朱爱民告诉他,把知道的都说出来,或许能减刑,说点警方不知道的,说不定就有立功表现。
不想死的王书金赶紧竹筒倒豆子一般,把自己做过的事全说了一遍,而且着重提到了10年前石家庄西郊杀人案,说得很详细,杀害康兰那天,王书金就在离玉米地不到200米的工地上干活,他见过康兰,馋她的身子,就在中午出去,截住了康兰并把她拖进了玉米地里。
而且王书金还说了一件事:玉米地里有一串钥匙,是他在康兰的尸体上拿下来的,后来觉得没用就顺手扔了。这件事当年的媒体没 道,聂树斌的口供里没有,而在石家庄警方勘察的现场照片里,的确存在这一张照片。
这个细节,如果王书金不是凶手,那他不可能知道。此话一出,王金书变成了撬动聂树斌冤案的唯一“变量”。
于是就有了开头,张焕枝和李树亭对跪的景象,而张焕枝不知道的是,王金书的辩护律师其实是李树亭的朋友。朱爱民时不时去监狱里看望王书金,鼓励他活下去,而李树亭则在外面替张焕枝奔走。
聂树斌亲人
求助“死对头”
刑诉法和最高法院的司法解释,曾经修改过,以1996年为界,以后判决书必须送达被告人亲近家属,而在以前是不用的。也就是说张焕枝手里没有当年的判决书。
没有判决书就不能提起申诉,以及申请再审,之前张焕枝不知道,次次被这个借口挡回来,知道这个规定的李树亭去要,河北高院则以“正在阅卷”为由拒绝。
除了法院,还有判决书的就只有当年的被害人康兰家属了。
为了要这份判决书,李树亭从2005年一直磨到2007年,2007年下午4月1日,李树亭照例来到康家,陪康家老人聊天,这次,老人家没说话,只是拿出一摞资料递给了李树亭,然后陷入了沉默。
李树亭好奇地翻看,一直翻到最下面几页,李树亭的心差点在嗓子里蹦出来,他看到的这几页正是被埋了十几年的聂树斌案判决书。他望了老人一眼,见老人没阻止,拿着文件飞奔下楼一口气复印了20多份。
经过仔细地阅读研究,李树亭发现这份判决书明显事实不清,证据不足,王书金口中的那串钥匙,就是这么明显的证据,判决书里却没有提到。
正当张焕枝和李树亭觉得希望要出现的时候,邯郸中院在2007年3月12日一审判处王书金死刑,对于王书金招认的,邯郸中院大部分接受,唯独石家庄杀人案被排除在外。
幸好,从2007年2月28日开始,最高法院收回了死刑复核裁定权,这对李树亭是好消息,意味着河北法院不能左右王书金的生死,在复核裁定下来之前,王书金必须好端端地活在监狱里。
张焕枝也趁着死刑复核这段时间,向最高法院提出了再审聂树斌案的请求,随后最高法院回复“已函转河北省高级人民法院处理,请你与该院联系。”之后,又是3年的沉寂,而李树亭也因为这个案子患上了抑郁症,只能和聂家解除了委托。
善良的律师们
庭上,检方还是不同意采纳石家庄西郊杀人案和王书金有关,而王书金则是一口咬定石家庄西郊杀人案就是他干的,这是重大自首表现,不能就这么含糊过去。
从2013年10月开始,李树亭、刘博今和其他几位自愿帮助张焕枝的律师,如陈光武等向河北高院提出了94次查阅聂树斌案卷宗的申请,但无一次成功。
聂学生
直到2014年12月12日晚7时30分,中华人民共和国最高人民法院指令山东高院复查聂树斌案,得知这个消息的张焕枝差点就晕了过去,从1995年坚持到2014年,19年过去了,她第一次看到曙光。
时间在人们的期待中走近了2015年,3月17日,李树亭、刘博今等律师第一次看到了完整的卷宗,3本“聂树斌案”卷宗,8本“王书金案”卷宗,6本河北高院复查卷宗,合计1770多页,李树亭触摸卷宗的手都在不自觉地颤抖。
作为最开始帮助张焕枝的律师,深知事情来龙去脉的李树亭在拿到卷宗的第一时间,就开始翻阅卷宗,去一一印证自己的猜测,在反复翻看卷宗都没有找到关于“一串钥匙”的描述后,李树亭确定聂树斌是清白的。
李树亭再次出门,重新开始走访调查,他发誓这次无论如何都要把聂树斌案被钉得死死的“棺材板”掀开,让里面被埋葬十几年的真相重见天日。
而山东高院也4次延长复查期限,直到2016年6月6日,在这一天复查期限正式到期,最高法院正式提审“聂树斌案”,并在同年6月20日,将相关卷宗移交给了位于沈阳的第二巡回法庭。
2016年12月2日,中华人民共和国最高人民法院第二巡回法庭宣布终审:原审认定事实不清,证据不足,故不能认定聂树斌有罪,现依法撤销原审判决,改判聂树斌无罪。
听到判决结果,张焕枝看着身边陪同的律师,满眼含泪,“我就知道,我就知道”,紧接着,年逾古稀的老人突然嚎啕大哭。
“我那孩子回不来了”。
这句话,张焕枝歇斯底里地喊了三声,每一声都让人动容,每一声都撕心裂肺,聂树斌被枪毙时21岁,张焕枝为给儿子讨回公道,用了21年。
律师在坟前宣读无罪判决
宣判的当天上午,所有帮助过张焕枝的律师们都长长地出了一口气,尤其是李树亭,11年8个月16天,他从踌躇满志的青年一步跨到了年近花甲的老人,好在,他给那个被冤杀的孩子抢回了公道······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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