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分别吧》

前夕

“现在当个人真是越来越难了。”

男子脱下西装的外套随意地扔在一旁的椅子上，看着眼前小小一人锅冒出的腾腾热气，抱怨就这样脱口而出。终于不需要在意别人的视线，不用那么小心翼翼，提心吊胆的了。每一天中，唯一内心能得到安慰的也就只有吃饭的时候了。

“都是社畜了还在说什么胡话！”

“啊，烫！”

同事丢到锅里的鱼豆腐溅出的火锅汤汁溅到了手上，很快红了一片，如果是个女孩子恐怕会担心以后俊美的手上出现疤痕，可他们这样忙起来几近五感封闭的社畜完全不在意这些事，那太浪费精力和时间了，不如想想怎样优化项目、加薪升职，简要概括就是多搞点钱来得实在。

“怎么突然想到这么一句话的啊？你不是最近都要结婚生孩子了？老婆还那么漂亮。”

“你一单身汉知道什么……国家批准了，那项决议。”

“对。”

“没想到真的批下来了……那你们有够受的了。”

同事大口吮吸龙虾饺中的盐味，估计也没真的帮他想着点什么。

这个单身汉不会知道在这个提案刚出的时候，街上就开始有研究机构进行宣传了——他们大力宣扬坐镇的是某教育学的教授，又或者是什么名校子弟的父母。开设讲座、公开演讲，不知何时都出了题库，现在已经有很多有远见和财富的家长们接受了良好的教育，就等着统一考试的出现吧。

简直是胡闹！

他把夹杂恨之私情的筷子狠狠插向盘子里的龙利鱼片——盘子翻了，拐着蘸料的小碗一起盖到了他的西服上。

“啊！太背了！”

他忙着擦拭西服，虽然西服的退休是那么显而易见。

降临

“亲爱的，回来啦！”

他的老婆不算是明星那样的绝美，但是身材比例匀称，没有皮肤病，还有给人温和感的黑色短卷发。在和老婆热恋的时候是那么甜蜜，现在工作了，知道了什么叫柴米油盐贵之后，才觉得再漂亮的老婆有什么用——家务不是一样不会干，自己上班就够累的，下班还要回来做饭洗碗，倒是宁愿让她自己去下馆子，可是她又不，缠人又烦人。

要不干脆不结婚了吧？反正考证也要钱，结婚也要钱……就现在这个房价，怎么买房子？她爸没表什么态，但是她妈那个人……不就是想让我们家出房子还要包装修吗，他们家就出辆车，买贵的我以后还养不起！

“亲爱的，咱们什么时候 班啊？还有结婚，你不要听我妈妈说的，她那套对我们行不通，我们实在不行……就不要婚礼了，直接领证，然后考试，然后以后就是三人生活啦！哦，如果是双胞胎就是四人生活咯！”

“嘴上光会这么说，结婚怎么可能不过你妈那关！能不能动脑子想想？”

“你吼什么？你今天怎么那么大脾气！”

女人的高音越上火听着越让人火往上冒。

他连西服都没顾着收拾，扔到沙发的一角，饭也没做，回了自己房间。

现在唯一能让他高兴一点的就是庆幸这个loft有两个房间，在吵架的情况下还有地方去。

还想什么双胞胎，一个孩子不够养吗？还两个，学区房、书本费，这都不是钱吗？自己当着移动营业厅销售经理觉得省事，真以为每个人的钱都那么好赚？

诞生

尽管婚礼前后闹了很多不愉快，两个人最后还是结婚了。房子是男方的父母买的，车是女方父母买的，买了很贵的车，男方委婉说出养不起之后，女方父亲难以掩饰地激动，把车开了回去——妻子在婚后的闲谈时告诉他她爸爸想要那辆车很久了，终于有理由买了。

岳父把车收走了，但是留下了装修的钱，还帮他们两个 好了培训班。

本就少的年假里，两个人没时间也没钱出去度什么蜜月，只顾着模考押题——让他退回十多年，永远也不会想到以后体验二次高考是会在考生育证的时候。

苦尽甘来，他终于有资格有自己的孩子了，希望他的孩子能给他枯暗压抑的人生增添那么一丝丝的光亮，让他也体验一把贫民窟艺术家一样的幸福。

当妻子问他孩子的名字，他胸有成竹。

成长

“小太阳，你的手怎么糊了啊！是不是有坏蛋欺负你，我去替你揍他！”

“没有没有！你别跟老师说啊……你也别跟别人说……这是我上学的时候磕的。”

“你就不能仔细点！男孩子都这么不仔细。”

小月亮掐着小太阳胳膊上的一块肉硬是把他拖到了洗手台那里，小太阳伸开手也没什么沙砾黏在伤口上。小月亮看到的紫红色比起磕破皮的血肉，更像是手里面出血了一样。不信邪地用水好个冲，使劲搓，小太阳忍着疼不敢说，又没什么褪色的痕迹。

“怎么洗不掉？你这不会是水彩笔画的骗我吧！”

小月亮把手举高，做出要打他的样子。

“你爸妈……还没给你办证嘛？”

小太阳眯了眯眼睛，头猛地一缩，说起了两个小大人一直很关心但一提起都会觉得心痛的话题。

“还没——走，去那边说。”

小月亮把手放下，倒着走向教室的方向。

没有人的蹦蹦床——和经常需要排队的秋千不同，蹦蹦床在教室后边的阴凉地里，听老师说蹦床的 已经好多年没换了，已经酥了，让他们别去，多亏这样，才有了两个孩子的秘密基地。

“我爸妈……你也知道，成天不在家，又是外地人。就算有初中学历，还是挺难办的。哈，现在谁家长还没个高中学历呢，我爸妈的学历实在不够看的。”

“就没别的办法嘛……不过是个证，我爸妈都能拿到。如果你偷偷攒钱，帮你爸爸妈妈 那种补习班，是不是就能考出来了？”

“不是不是，钱该花的都花了，就不给过。”

“那再这么下去怎么办啊……一开始生你的时候不是没事的嘛……”

“我比你大几年，但是生育证必须补办。再这样……再这样我也不知道怎么办。总不能把我塞回我妈肚子里，你说是吧？”

小月亮和小太阳，他们两个的名字或许应该互换一下的。

作为太阳整日阴郁无晴，作为月亮以柔光悦人。

如果神能听到他的祈祷……不，无论是神也好，佛祖也好——他希望能换一对父母。

最好取消这该死的证书，让鬼父母都下地狱去吧。

他每次都会虔心祷告，尽管一家人都是无神论者，但是假如有传教的人来他们小区挨家挨户宣传，他就会向传教士如此祷告。如果是去什么景点，那里又有佛庙，他一样会跟电视上那样照葫芦画瓢地磕头祈祷。

他是从什么时候有这样的愿望？是因为父母尽职尽责的教育吧，巴掌巴掌，小时候开始做什么都会被巴掌教育，他甚至不敢坐凳子，因为屁股肿了。

后来看电视，他学会了祈祷。

但是小孩子不懂事，他会把心里话说出来，爸爸妈妈又会狠狠地教育他。

那时候教育他还没有现在这么狠，爸爸拧成一股绳的晾衣架是不存在的，那时候最常用的，是鞋——妈妈的高跟、爸爸的皮鞋。

爸爸妈妈用鞋教育他，教育他那张说出不该说的话的嘴。

在外人面前有什么事做的不对或者不够聪明，爸爸妈妈不会立刻教育他，会回家之后教育他，教育他的眼睛，看了不该看的，教育他的嘴，说了不该说的，教育他的屁股，做了不该做的。因为那时候手要用来练琴，无论什么琴都要用手，爸爸妈妈都不忍心教育。

但是随着自己越来越大，酒瓶，烟头——一切能随手拿到的东西，都可能成为家庭教育的道具，爸爸最趁手的还是晾衣架，有妈妈给自己上药膏，晾衣架的於痕很快就能消，爸爸就能肆无忌惮了。

后来为什么打手了？因为不用上特长班了。

爸爸妈妈觉得太费钱，而且自己从来没拿到什么奖项，学这些东西都没用，只要搞好学习就好了。父母的生育证到底是怎么考出来的，小太阳不知道。他家不是很有钱，应该是父母凭借自己能力考的，但是如果有生育证的人都是自己父母这样的爸爸妈妈们——成日教育孩子、成日吵架、成日拿孩子撒气——那这样的证书，不要也罢。

小太阳喜欢小月亮的爸爸妈妈，尽管他们成天不在家，但是没人教育小月亮，也不用害怕。他最羡慕的是小星星的爸爸妈妈，小星星会唱会跳，他们一家都很爱笑。

小星星把零食分给大家的时候，不仅不会挨打，小星星的爸爸妈妈还会表扬他。

小太阳很疑惑，都是有生育证的两家，父母都在同样的单位、同样的职位，为什么小星星的爸爸妈妈是这样的？

小月亮觉得不需要爸爸妈妈也能过得很好，只要爸爸妈妈打给自己钱就行。但是他想要这样的爸爸妈妈——很想，特别特别想。

濒危

“小月牙，听说你要被小星星爸妈领养了？真的假的！”

原本喧闹的教室突然没了声音，像是海浪打到了岸上，很快像是后面的浪花一样，班里爆发了更大的声音——来自四方的询问，熟的、不熟的、自己班的、串班的，大家都在问——真的假的？

一直笑的小月亮这次没有笑，小月亮板着脸，出去了。

班里的那群人又开始阴阳怪气说小月亮开不起玩笑，嘲笑小月亮家没有生育证。

小太阳知道小月亮会去哪里，一定是那个蹦床。

可是小太阳已经不想去找小月亮了，爸爸妈妈前几天最后一次教育他的时候说过，不能跟小月亮玩，他不想好不容易不受教育的日子被间断。

在大家都出去玩的体育课上，小太阳的爸爸妈妈帮他请了假，让他在教室学习。

他写完作业，坐在空无一人的教室里，从疲劳里抬起头，窗框正好挡住了太阳。

盛夏里，教室阴影的他抖了一下身子。

小太阳抹掉一滴沿着脸廓流下的汗水——不知道什么时候这样的日子能结束。

灭绝

小月亮对父母没什么感情的，父母永远只管忙自己的事情，不知道关心小月亮的学习健康和生活，父母的证拿不出来不仅是因为学历不够高，更重要的是心，心根本不在小月亮身上怎么可能拿出证来。

自己开心就行了，除了自己和钱之外别的都不重要，朋友有小太阳，想要什么都能跟爸妈要钱去买，不会无聊。就算小太阳最近不理自己了，也不重要，小太阳的爸爸妈妈毕竟是那种人，会让小太阳这么做很久之前小月亮就想到了——早到第一次去他们家玩的时候。

一次和往常一样的回家，爸爸妈妈同时在家小月亮还以为是什么好事，比如爸爸妈妈以后能经常回家之类的。踢掉鞋子进了客厅才看见桌子上的协议书，强制转让——要么把孩子转让给有生育证的父母，要么直接送进福利院。

“月亮啊……你爸……跟你妈……”

妈妈很快抽噎了起来，说话一说一顿，不一会掏出了手绢，开始擦泪。

“我们知道星星家条件还挺好的，你要不，去他们家吧……总不能……你这么大个孩子，爸妈都还在，就去福利院吧……”

妈妈说的话就像是液压机，小月亮就在液压台上。

“噗呲——”

小月亮就傻了。

“什么福利院，不就是孤儿院吗！哈哈哈哈……哈哈哈哈哈哈啊啊啊啊啊——”

小月亮笑了很久很久，最后的声音都不知道是在哭还是在笑，月亮的父母想抱抱月亮，特别是月亮的妈妈，可惜被月亮躲开了。

月亮停止了笑声，恶狠狠地瞪着妈妈，之后又瞪着爸爸——“别碰我”月亮这么说了一句，使劲跺地回了房间，摔上门。门的震动声很响，盖过了月亮躲到被窝里哭得最大的那一声。月亮没有收拾自己的行李，想必爸爸妈妈已经收拾好了，就等让月亮出去了。

骗子骗子骗子骗子骗子——我不要爸妈，爸妈有什么好的，都消失吧消失吧消失吧！

月亮今天晚上忘了做作业，明天老师也不会怪的，因为月亮明天开始就不会去上学了，毕竟孤儿院是不会有人帮月亮交学费的。

“月亮……月亮？起来了，起来了。好走了，你不去星星家，那咱们去福利院吧……”

那天晚上的睡眠若有若无，一睁眼一眨眼就到了明天，虽说长痛不如短痛，但是月亮第一次想要让时间稍微长一点，不要那么快夺走月亮的爸爸妈妈。

去孤儿院的路上，月亮魂不守舍像个木偶，妈妈因为前一天晚上的打击也没敢再去碰月亮。

到了孤儿院门口，月亮开始装睡，想晚点下车，本来以为能赖一会是一会，爸爸的话让月亮很快醒了——“月亮！赶紧给我起来！你看看都几点了！我和你妈还用不用上班了！”。

“哼，你们已经不是我爸妈了，是不是忘了。”

月亮麻溜地下车，用讽刺和胜者看败者一样的目光直视父亲。

第一次，月亮的爸爸打了月亮。

月亮也很惊讶，爸爸也很惊讶。

爸爸看了看自己的手，脸上的皱纹好像能挤出油来，又甩了甩手，按门铃去了。

月亮就站在原地，看着爸爸先进去，过了很长时间才回来。

期间有孤儿院的老师要带月亮熟悉环境，月亮都没理。

所有的手续办完，一切就绪的时候，月亮被爸爸妈妈推了过去，孤儿院的老师紧紧抱住月亮，像是抱住了政府的财政拨款。

看着妈妈不舍得上车，月亮越来越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，再也演不了小大人——爸爸下车把妈妈往车上拉，依稀可见爸爸的脸和眼眶也在发红。

月亮后悔了，想去抱抱他们，呐喊着爸爸妈妈，孤儿院老师大声掩盖住月亮的哭腔，说着一些一路小心之类的屁话。

妈妈上车了，车子开始排尾气，就要走了，以后再也见不到了。

月亮急了，踩着老师的脚，咬老师的手，被另一个老师狠狠拧了侧腹的一大块肉，另一个老师让月亮乖一点，不然以后等着挨收拾。

车发动起来了，开得还很慢——爸爸妈妈的车不是什么好车，根本开不快，现在追还能追上。

非常合时机的，不知道哪个方向传来“咚”的一声，脚底下的地面隐约都有点颤抖。

孤儿院的人终于放了手，月亮立刻沿着孤儿院的围栏跑了起来，追着车喊爸爸妈妈——车玻璃的隔音效果很好，爸爸妈妈应该没听到，兴许是隔得太远了也说不定。

孤儿院的老师很快赶了过来，把月亮拖了回去，拖到了孤儿院里，再也没有出来。

【后日谈】

“一直跟你一起来吃火锅那个同事呢？怎么没看着他？”

店主都因为他们的频繁出现认得他们两个了。

“啊，那个人家里出了点变故……家里漏水漏电，睡着睡着……让电给电死了。唯一剩的一个孩子，可能是爸妈走得太急，吓着了，直接从小二层的阁楼上跳下来摔死了。”

“是嘛……这孩子也挺可怜，这么小……”

“就是说啊……不过也是，他们家那个房子风水不大好，靠着孤儿院，能好到哪去。”

“哦哟！那可了不得！怎么就不能早点搬家嘛！”

“谁知道呢……图省钱买了那么个房子……唉。”

THE END

图片 | 络

文稿 | 程 耀

排版 | 吴双双